抱枝

【曦瑶情师/08:00】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本次活动同组搭档: @江芜然 

选用诗句:(标题)



1

初见那一面,蓝曦臣已盼望多年。

 

玄正十七年,风调雨顺气温适宜,云深不知处的栀子开得格外甜美,幽幽吐露着像谁的心事一样的淡香。蓝曦臣在房里见了,心生喜爱,于是在书案上铺开宣纸临窗画就了一幅栀子图,搁在桌面。随后,他便起身赴往不净世,按照族中长辈的吩咐与清河聂氏保持联系。而当他从外地归来,门外栀子早已落尽芬芳。这位十七岁的少年,头一回感喟“时不我待”。

青春不长久,物换星移不停留。

最怅惘的不是不知道,而是深知光阴似箭,却无法通过自身的努力在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上去改变什么。他当然希望在他短暂的青春岁月里能遇上一个特别的人,但是今春凋零的栀子含蓄地道明了事实。那位自小相识的明玦兄为人刚正、值得敬重,然而书画古董在他眼中只是一堆墨水泥巴、绝酿佳茗和路边茶渣在他喝来没有区别;蓝曦臣精通茶艺却没有在聂氏地盘上自斟自饮的道理,得意的丹青作品也不好拿去赠给不懂得欣赏的人。至于那一位只知醉心风雅、直至今年都不知能否通过考评的聂二公子……罢了,别误了旁人的学业。蓝曦臣并非一味贪图玩乐之辈,也不愿违背明玦兄的意愿把聂二公子的心思往这些方面引,所以自清河归来,胸中并未增添多少畅然快意。三分春色描来易,长恨梅边寂无人。

蓝氏的教育让这位大公子性情温雅、举止端方,他静静地在树下徘徊,独自思量了很久,眼神似乎有些黯淡,最后只是默然离去,回房低吟了一首《一落索》。正是“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

他的手掌按栀子图上,右手食指轻轻地抚摸着现实生活中已经飘零许久的梢头白花,抬眸对着窗外树枝自顾自陷入遐想。毕竟还是个少年人,他依旧对这些事物满怀期许,这么想着,丹唇微启,竟在不经意间喃喃念出声,被一只好事的黄鹂听了去。黄鹂千啼百啭,渐将大意传出:不知将来在他所需交好的人里,会否有一位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宗主,可相与共赏佳作、探讨茶道、秉烛话尽风雅?

黄鹂飞去,蔷薇轻摇。

 

2

为遇一人而入红尘,红尘中的缘分称作“尘缘”,它像尘一样轻,或许风一吹就会随岁月飘远。

 

那一年,蓝曦臣携书出逃遇上了少年孟瑶。像是在严冬碰上了暖阳,像是在黑夜见到了星光,那段往事,成为了寒室夜里时时怀念的美好。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相分离已有几个月了,百家已经团结起来,射日之征已经打响,局势转好,寒室里的人儿终于也可以松一口气,在不眠之夜径自陷入回忆。

分别那一天,好像是在七夕前后。本是人间佳节,奈何战火连天。蓝曦臣一如既往地替孟瑶捏了两个核桃放在碗里,听着他在屋内走动帮手收拾行装的綷縩声,下定决心转过身去戴上抹额的一刻,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一位少年是他的恩人,而他,即将就这么无作为地离开了,就连……诸如相约再见的之话语都没有说出口。他不敢说,当然,也不能。明知此去凶多吉少,重逢希望渺茫,他又怎么能为了宣泄内心的一时澎湃让那位少年空等呢?动荡时期,有没有命活着回到姑苏继任宗主、将来能否振兴蓝氏尚且未定,哪能轻率地主动承诺些什么?纵然柔肠百结,哪怕魂牵魄动,都只应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凭什么拿去充当辜负别人的借口?生而为姑苏蓝氏的大公子,便要去背负,要学太上忘情,或许所有的感激与不舍,只应藏掖好。

“孟公子,原谅我……大业未成,你济于水火的恩情我还不起,未来之事也相约不起。”无声地朝孟瑶的背影行过一礼,他艰难地收起面上的不舍,选择了用一生去铭记那个人的名字。

推开门,便真的到了要离别的一刻。伸手去接孟瑶递出的行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对上孟瑶泪光莹莹的双眼,烽烟岁月里不该有的离愁别绪纷然充盈了满屋。刚刚才睁着扎说服自己,使出浑身解数才装得平静无波澜,可是为什么,孟瑶也要红了眼教人肝肠寸断?

他快步跨出门,怅然,久久不能平息。

“系我一生心”,等。等到形势渐好,繁星在天,可是孟瑶又在哪里呢?蓝曦臣在塌上睁着眼,忆想起他们在月下互诉身世与梦想的时刻,想起当时明知道孟瑶想认祖归宗,自己却硬生生地忍着没有开口。换做是在太平盛世,他一定会设法帮那位恩人实现心愿的,偏偏,时逢乱世。他密切留意着兰陵金氏的状况,物色时机,等着,心想万一有幸相逢,或许那些消息能够帮到孟瑶。

后来河间再逢,席上众人纷纷嫌弃孟瑶奉上的茶,只有蓝曦臣笑着道谢、呷了一口。事后两人回到各自的屋里,孟瑶湿了眼眶,蓝曦臣取出裂冰即兴一曲寄衷肠。

 

3

蓝家出情种,宗主在种情。

 

百凤山上,秋风猎猎。

待一众世家的人马依次入场完毕,围猎就正式开始了。与会者大都立即挽弓搭箭,拼尽全力试图在排行榜上争个前列,而蓝曦臣却不大在意,独自在山间转了两圈后,又回到了观猎台旁与金光瑶搭话。

谈笑间,有一朵青绿色的桔梗被人一直握在手中,或许是蓝曦臣入场时主人忙于主持各世家人马入场来不及投掷的。突然门生走来上报,说是魏公子那边出了点事情,金光瑶闻言侧过脸歉然一笑,让蓝曦臣在原地稍候片刻,随后翩然离去,顺手就把桔梗搁在了桌边。此时观猎台便只剩下蓝曦臣一人,看着那桔梗花欣然可爱,他不自觉地拿出一方手帕将之轻轻包起掖在前襟,御剑追上金光瑶一同前往。

回到云深不知处,他寻了个无人的地方,从怀中掏出手帕,可惜那朵桔梗早已因为缺少水分滋养而卷了边。正准备扔掉时,他却忽然发现花心的蕊丝间有一朵蒲公英。那蒲公英白净、轻盈、弱小、可怜,它生在云梦一位账房先生的房门外,长在蓝曦臣此生永不退色的记忆里。它像是微乎其微的希望,叫人虚握在手里时,甚至不敢用上力。

如果说兰花代表蓝家人,那么蒲公英也是有所指的——正是这种看似柔弱的白花,曾经有过一朵能随着时局的风飞舞,它飘到清河、飘往岐山,最终又回归到兰陵的土地上顽强地扎根生长。蓝曦臣想,能被不经意地夹带在桔梗里放在心口,或许恰是这蒲公英与他的轻浅的缘分。

云深不知处所栽的多数是文雅的品种,以碧树兰草居多,像蒲公英这类寻常之物实在与这仙府名门周围的草木不相称。可是蓝曦臣还是没舍得扼杀它,握在手心行至药山,当做草药一样,最终把它埋在了土里。

消肿散结,清热解毒,全当作,是药吧。余生种药、问道、济世,仅此而已。

春去秋来,感情只会根一样,在看不见的泥土里扩散、钻深。药山上的蒲公英卑微地垂着头随风摆动,不声不响地逐渐蔓延了半山坡,止都止不住。

 

4

我在此间浮沉起起落落,可幸有你没离开过。

 

金光瑶初任仙督的时候,有过一场宴会:除了蓝曦臣,席上众人纷纷都向他敬了酒,几圈下来,任是再好酒量也会头重脚轻、颧红如妆。喧嚣散尽后众人陆续离场,只剩下金氏的一位贴身侍从和他身旁滴酒未沾的蓝曦臣。

只要不在蓝曦臣跟前,金光瑶的表情管理水平远远高于常人,哪怕有泪,也能像吞唾沫一样若无其事地咽下去,所以在大家的印象中金光瑶总是笑容可掬的。而那一次,待蓝曦臣扶他回房,遣散侍从关了门两人相对时,醉了的金仙督卸下了软纱罗乌帽和标志性笑容,伏案哀恸。

“今日席上众人,以酒相敬,敬的不过是我仙督的名号和强权,一个个的盯着我的出身和过往,真正敬重我的人能有几个呢?杯酒尚温,那些如浮云流水般的座中宾客让我明朝便忘了罢,值得我记住的,唯有……”

蓝曦臣坐在他身侧,正给他擦拭着酒后升发在额边的虚汗,免得他吹了风又要着凉。他却抓过蓝曦臣的手腕,任由星星点点的汗渗了一身,红着眼,定定地看着蓝曦臣俊美如玉的脸庞,好似有几分倔强又有几分不甘。“二哥,当我还是聂氏客卿孟瑶的时候,堂上只有你……我记得只有你愿意喝我斟上的茶。”说着当即抽噎了一声,侧过身就着桌子提起了桌上茶壶,往杯子里倒上了满满一杯,手拿着递过去。蓝曦臣知道他今日是触景伤情,念及此刻屋里没有旁人,也就随着他胡闹,见他哭得伤心,不迟疑地接过茶杯当着他面喝下一口,随后放回桌上。谁知金光瑶顿时撒手放开了蓝曦臣,伸手夺过那剩下的半杯茶,仰头一饮而尽。酒后出汗又落泪,耗气又伤津。他可能是哭得累了,索性靠在蓝曦臣的肩膀,小声啜泣。

蓝曦臣对金光瑶方才的举动,不可谓不惊诧。他们兄弟之间从来以礼相待,未曾试过共用一个杯子,况且他知道三弟平素并非不拘小节之辈,岂知醉后会有这种举止。肩上的衣料被三弟弄湿了一片,蓝曦臣调整了呼吸,心想既然喝的是茶,补充水分也是好的。怀里的人梨花带雨,呼吸得急促而轻浅,带着鼻音低语,说了一串接一串儿的心底话。当中不光低诉了委屈,还说了类似于“难得今时立于高处,更应谨记那时恩深”的话语,可见蓝曦臣之于孟瑶的提携,绝不因那人换了名姓和身份而被淡忘。

有那些话,作为蓝宗主的那个他在潜意识里已经心安了。而作为蓝曦臣个人,听完了,却又为三弟的委屈悲辛弄得心里一紧,不由低下头小声说了许多宽慰的话试图去解开其心结。固知出身是金光瑶一生之痛,蓝曦臣还特意说了自己从不介意外人的议论,从前不留余力地给予帮助是因为自己从一开始就在根本上认可他,不光是感激,更不会全然为了扶植在金氏的势力……可是蓝曦臣不确定,怀里这一个醉醺醺的人是否真的听得懂这番剖白。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金光瑶是真醉还是假醉,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流的是真泪还是假泪,当然,更不会有人知道他杀父杀兄杀妻杀子却独独没想过要害蓝曦臣。

 

5

暗相连,长相牵。

 

蓝曦臣有一个奇怪的习惯——不用灵力控制佩剑的时候就直接拽朔月的剑穗,特别是情急之下,蓝曦臣必然随手一把抓过那浅蓝色的精美穗子,毫不心疼地牵扯着它带动朔月挡在身前。金光瑶看着那漂亮的剑穗随时落得像当年那件素色衣裳一般的下场,心里挺可怜它的,早就想跟二哥谈谈这个事情,只是每一次事发过后,他都激荡得无从说出口。

“朔月十次出鞘,有九次是为了保护金光瑶”,此话不假。

玄正三十二年,两人相约到徽州夜猎,不料夜猎中途遇到林中凶兽。蓝曦臣赶忙把金光瑶护到身后,朔月自动出鞘,他扯着那穗子就横扫反击。半晌,凶兽死在剑下,那条陈旧的普通剑穗也因耐不住他一次又一次的猛力牵扯,终于“鞠躬尽瘁”,离了剑柄末端掉落地面,沾了泥尘和兽血。

修仙之人忌贪嗔痴、忌执念,既然断了、脏了,这穗子没了便没了罢。蓝曦臣深知这个道理,面上倒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回身即和金光瑶一同离去。可是金光瑶却觉得:既然这个剑穗自二哥六岁开始习剑就一直系着,伴随了多年,虽不是贴身宝物,可年岁久了亦算得上是值得纪念的,就这般失去未免太可惜。而且,没了这穗子,二哥或多或少会不习惯吧?

金光瑶会缀补衣裳,会补全岐山地图,甚至会补充蓝曦臣画作中恰恰需要的色彩,可惜他不会修补剑穗,于是他决定送一条新的。夜里,他在绽园书房独自批阅公文,蓦一抬头就看见了那轮酷似他们秉烛夜谈时的圆月。落叶轻响,是季秋在为离人浅唱。

金光瑶数日后特意去了一趟云深不知处,亲手给朔月系上新制的剑穗,绑好,紧紧的。那一条穗子在暗处看似无色,而在阳光照耀下呈现金色,一掌的长短,穿着晶莹剔透的无瑕白玉片;而玉片则似铜钱大小,圆如满月。剑名为“朔月”,玉片像“满月”,两者相映成趣。恰巧它们各自所对应的月相也是一空一实,意象一暗一明,紧紧连结。

后来蓝曦臣改掉了扯剑穗的习惯,情急之下多少还是会顾忌着它,十分珍惜地用了好多年。弟子知忧常入寒室,见得最多的情景自然是泽芜君闲来无事便坐在窗边就着阳光轻捋那条穗子了。

 

6

终是一场空,无明。

 

“曦臣哥小心背后!”

当时连蓝曦臣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反正在心凉至极点的一刻,他只听到聂怀桑一声惊呼,遂出于本能地应声提着剑蓦然转身……低头,却见朔月已经没入金光瑶的胸腹,鲜血沿着剑身流到柄的末端。沾了血的剑穗微不可察的晃了两下、褪淡了些许色泽,像极了逝去的往日情谊。

随后蓝曦臣压着额角,眉间堆满了难以言说的郁色。记忆呈片段式地散落心上:他想起那一刻金光瑶脸上的错愕与愤怒,继而是那人眼中怒极反笑的泪水,后来,还有一连串类似于剖白的话语……那时金光瑶的声音已然沙哑不堪,气息紊乱无法多言,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替在他责问、替他传情,却又很自持地没有溢出眼角。虽然在善恶是非面前他们不曾同道,但十八年间可谓向来无话不谈、互为知音,况且无论何时何地蓝曦臣护着他的心思表现得那么明显,为着这些就足够让他时时感念;但他忽然发现,原来这样的美好似乎只是些凭他心像衍生出的幻影。既然是这样,此时剖白再唤对方一声“二哥”都显得多余……他拼了命抑制住双眼的泪水,尽量显得落落大方。从前受了委屈可以在蓝曦臣面前不掩藏丑态地释放排解,可是今非昔比只好决绝,那么与蓝曦臣有关的泪水又何必再那般泛滥?金光瑶心想,从前权当是给人看了个笑话吧。

二十载相互扶持,到头来却是彼此互相伤害得最深。一生的至交知己,一世的关怀庇护,这一剑,全化为空。虽说大局已成定势,纵然没有那一剑,站在了玄门百家对立面的金光瑶也没有机会活着走出观音庙,但是,赋予金光瑶致命一击的不该是他;纵然是他,也至少不该用护了某人一生的朔月。蓝曦臣压着额角,他自己也不免怀疑,阿瑶自岐山传书以至初见收留时就萌生的信任,难道抵不过旁人别有用心的一声惊呼?强烈的痛楚逼着他正视顾忌于彼此身份颜面而逃避已久之事——他和金光瑶,真的只有结义兄弟情分吗?

斯人千行泪已尽,始是心意自明时。

七十二颗桃木钉,将过往深埋地下,尘封。

 

7

火苗燎灼,像醉茶一刻胃里过多的酸液,烧心。

 

深春了,姑苏阴郁潮湿,蓝知忧到寒室去给泽芜君送春茶,却见屋中人衣衫单薄,独自就着小炉煮水沏茶——陈年普洱茶。那是去了的敛芳尊送的,原先似蒲团大的完整一饼,现在仅剩此薄薄的最后二钱,照例被放入茶壶里,一点点地消磨殆尽。

黑茶需要用沸水冲泡。只见蓝曦臣慢慢地自一本厚册子上撕下一页页纸,塞入炉口当作柴草烧。压在炉底未烧烬的,是一幅装裱好却未曾在人前展现过的人像画以及原本装满了信笺的紫檀木匣碎片。再仔细一看,他手里撕下的竟是以半生光阴写下的《无明集》。

日记里的喜乐哀愁随炉烟升发,他面如死灰,双目无神。

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泽芜君是一宗之主,不能哭;斯人已逝,不得诉。弟子知忧捧着一盒春茶,自知不便道破,又不敢逆意阻拦,遂像被抽走了气力般的跪在他面前,看他每撕下一页必垂首扫视纸上文字重温旧梦,继而烧成一寸寸灰,自当泣不成声,代替他以泪水湿遍衣襟。

“泽芜君何必……”

蓝曦臣胸口起起伏伏虚喘着气,蹙着眉偏过脸看向知忧,平生头一回想把这位最懂他心意的弟子赶出寒室。甫一抬手,却是身上一软,歪倒在侧边的几案上。

敲门声响起,有人在寒室外作了一揖,知忧过去接了敛芳尊生前命人在其过身后取出并送往姑苏的食盒,仍恭敬地端给泽芜君,随后阖门退下。蓝曦臣将食盒机关的天干地支拨到“庚辰-癸未-辛巳”,打开一看,里面放着数十张瞭望台草图和一本封面手书“蜜青果”三个字的册子。那册子有过灵力的痕迹,应该不需人力书写,直接通灵,与物主内心相应自动生成纸上文字。

“我降生于漆黑雨夜,一世渴望着月华满堂。从泥泞中爬起匍匐至金麟台上,一步一脚印,一步一叩首,拾级而上虽非易事,但为了追寻缥缈的柔和白光,我从未言弃;连同受过的伤痛冷眼,也甘之如饴……观音庙那一晚,朔月无明。”

茶沏至无色,珍藏多年的一干诗稿、画作、信笺、日记自然已经化为灰烬,而新送来的,他终于舍不得再烧。放下物什,心下明了——食盒,蜜青果,月华,佩剑……他轻轻捋着朔月剑穗,哽咽道:“其实自那时起,你所有的念想和期盼都已孤注一掷地系于此上,对么?”

庭院春深,寂然。

 

8

后来……

 

蓝曦臣做了新一任仙督,数十年间兢兢业业,政绩显著,深得人心。梨园戏本中也多有收录泽芜君勤政亲贤的故事,以至妇孺间有一种广泛流传的说法:泽芜君终生未娶,正是当今世道上公而忘私的典型。

卸任那一日,这位老者又独自去了一趟瞭望台。抚摸着被风雨侵蚀得凹凸不平的墙面怀想过往。

五十年前他和上一任仙督金光瑶曾在这里迎风唱酬,那畅然快意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光阴似水,无声地流淌过后定睛细看,原来什么都没留下。同一辈的人好些已经不在了,附近小镇也早已不是当年的样貌。观音庙一战后的第三十五年长夏,当地发生了一场地动,高楼倾覆,瘟疫盛行,死伤人数上万,观音庙原址荡然无存。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城中酒肆、茶楼又再重新建起,歌舞升平。

真是想凭吊都无处可吊。手边,蚂蚁们千秋万代在此穿行,人世亦如是。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刻在他心上的一个名字,再过些年恐怕要随他入葬了。捋着须,暗自品味着这个荒唐的笑话。

黯然。五十年过去了,据闻连晓星尘的残魂已经养好复全,重归于世后和宋子琛归隐山林,可是蓝曦臣还是改不掉出门在外每有所思所感就侧过脸去寻那熟悉笑颜的习惯。或许,人上了岁数,都是这样的吧。

何必为难自己呢?这么多年了,还是改不掉,今日干脆将错就错。他侧过脸,对着空气与尘埃,缓缓启口叹息道:“昔日遥远,尘缘散尽,先前人世还留着有我,待我死后,世间应该便只剩这瞭望台了。我知道你不肯回来了,所以,最终都没有放纵自己做出挖坟、问灵的痴狂事,更不敢扰你安宁。为遇一人而入红尘,梦里,我曾梦见自己像蓝氏先祖一样飘然而去,听到夜半雷声转醒,才发现连家主袍都未曾脱下,你还给我的玉牌仍掖在前襟。我们一起规划过的瞭望台现在被管理得很好,今日退任,清早我已清点出一切有助于下任仙督理政的文书手稿,私存下你写成的那部分的拓本,将原件和我在职期间的那一部分一并交付出去,没想到竟然思及往事又揩得两袖龙钟……”

积劳成疾,况有旧伤,经不起冷雨摧残。说到动情之处,年迈的蓝曦臣扶着墙壁弓着腰低头一阵狂咳不止,抖成筛糠,朔月上仍泛金色的剑穗也跟着摇晃。一位布衣少年不知是从何处走出,在雨中打着伞,迎了上来。待他站稳、理顺了气,剑穗仍摇动不止,带着在鞘中的剑身发出鸣响。

愕然抬眸:只见那人白面翠眉,泪共雨,两簇簇。

 

参考:

 《牡丹亭》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

 《一落索·眉共春山争秀》

 《清平乐·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柳永

 《无题》“一寸相思一寸灰”

 《肺炎诱发性谵妄50例临床分析》傅祖红 姚虞蓉 胡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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